“天真!肤浅!”田中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训斥般的严厉,“满纸都是空洞的理论框架和想当然的推论!日本经济的复杂性,岂是你们这些外国学生看几本书、查点二手数据就能妄加评论的?你了解日本银行的体制吗?你懂得大手企业间那种盘根错节、超越纯粹商业逻辑的关系吗?”
他站起身,踱到窗边,背对着林浩,望着窗外古老的校园,声音恢复了冰冷,却更加刺骨:“林君,我收下你,是看在你国内导师的面子上,也是看在你托福和GRE分数还不错的份上。但我这里,不是让你来空谈什么‘经济现象’的!东京大学理学部经济学科,需要的是扎实的实证研究!是能拿到一手数据、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!不是空中楼阁!”
他转过身,目光再次如冰锥般刺向林浩:“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‘宏观思考’!从最基础的文献整理开始!去资料室,把平成元年到平成十二年这十二年间,《日本经济新闻》所有关于中小企业融资的报道,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摘录、分类、做成数据库!下周一之前,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到我桌上!明白了吗?”他的话语像一连串冰冷的子弹,毫无感情地射出。
林浩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,脸颊火辣辣地烧,又瞬间褪去,变得一片冰凉。他引以为傲的思考,他付出的心血,在导师口中变得一文不值,如同垃圾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“明白了就出去!”田中教授不耐烦地挥挥手,重新坐回椅子,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,仿佛林浩已经不存在。
林浩僵硬地站在原地,足足有十几秒。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,以及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奔流的轰鸣。最终,他用尽全身力气,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声音:“……はい、すみません先生。”
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过身,动作僵硬地拉开研究室沉重的木门,走了出去。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,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气息。走廊里冰冷而空旷,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,在他脚前投下长长的、孤寂的影子。
林浩靠在冰凉斑驳的墙壁上,大口喘着气,仿佛刚从深海窒息中挣扎出来。那份被他视若珍宝、承载着学术理想的研究计划书,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教授桌上,像一个巨大的讽刺。田中教授那些冰冷刻薄的话语,如同淬毒的针,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。什么实证研究?什么一手数据?那堆积如山的报纸摘录,不就是最廉价、最机械的苦力吗?这和他想象中的学术圣地,和他追求的纯粹知识探索,相差何止万里?
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幻灭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。他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走廊尽头高窗外那片被古老建筑切割的、狭小的东京天空。那天空灰蒙蒙的,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压抑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这座以秩序和效率著称的城市,其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,也包裹着同样冰冷、严苛甚至残酷的等级与规则。而理想,在这里,似乎是最容易被碾碎的东西。
他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的愤怒和委屈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。他挺直了背脊,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,迈开脚步,朝着资料室的方向走去。脚步沉重,却异常坚定。摘录报纸?那就摘吧。他林浩,从来就不是轻易认输的人。只是心底那簇初来时的学术之火,在研究室门关上的那一刻,仿佛被强行摁灭了一角,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丝倔强的余温。
…………
东京都心,赤坂。一栋气派的写字楼顶层,视野极佳。巨大的落地窗外,是繁华都市的壮丽画卷。然而,办公室内的气氛却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,压抑得令人窒息。
张扬烦躁地将手机狠狠拍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屏幕上,一条来自父亲的短信像一根冰冷的刺:“家里有点事,资金周转困难,你那边先努力,自力更生一下。”
“努力?自力更生?”张扬猛地站起身,昂贵的老板椅被他粗暴地推得向后滑去,撞在后面的书架上,发出哐当一声。他双手撑在桌沿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英俊的脸因为愤怒和焦虑而扭曲。额头上青筋隐隐跳动。
这间办公室,是他用父亲汇来的第二笔“启动资金”租下的,装修极尽奢华,意大利真皮沙发,名家字画,水晶吊灯,无一处不彰显着他的“实力”。他在这里注册了公司,雄心勃勃地要打造一个连接中日高端消费的代购帝国。名片上印着“株式会社東亜商貿代表取締役张扬”,烫金字体闪闪发光。他雇佣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业务员,专门混迹于银座、表参道的高级会所和精品店,用他提供的“活动经费”,结交那些出手阔绰的日本太太和华人名媛,推销各种限量版包包、手表、珠宝。起初,靠着父亲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,场面撑得很大,订单也纷至沓来。他沉浸在被前呼后拥、被称作“张社长”的虚荣里,仿佛东京已经在他脚下。
然而,好景不长。父亲国内的地产生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政策风暴和银行抽贷,资金链瞬间绷紧,濒临断裂。父亲自顾不暇,承诺的后续大笔资金,如同断了线的风筝,彻底没了踪影。
“自力更生?”张扬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,在空旷奢华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。他环视着这间耗费巨资打造的“张氏帝国”象征——租金、装修、员工工资、公关开销、囤积的几件用来撑门面的昂贵样品……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?没有了父亲这个取之不尽的“血库”,他就像被突然抽走了脊椎,所谓的“帝国”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不断吞噬现金的无底洞!
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。一个穿着职业套裙、妆容精致的年轻女秘书怯生生地探进头来:“张…张总,山本太太那边又打电话来催问,她订的那只爱马仕铂金包,下周能按时送到吗?还有,吉田商事发来了上个月的场地租用费催缴单……另外,银行的客户经理询问您之前申请的贷款……”
“出去!”张扬猛地抓起桌上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,狠狠砸在厚厚的地毯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女秘书吓得脸色煞白,慌忙缩回头,关上了门。
张扬喘着粗气,像一头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困兽。他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。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、仿佛唾手可得的璀璨灯火,此刻却像无数双冰冷的、嘲弄的眼睛,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狼狈。恐惧,如同冰冷的毒蛇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破产?负债?被追债?被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的人嘲笑?这些他从未想过的可怕字眼,此刻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盘旋。
不行!绝对不行!他张扬丢不起这个人!他猛地转过身,眼中布满血丝,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。必须撑住!必须想办法!他还有这家公司,还有这个位置!他冲到办公桌前,抓起手机,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。他翻看着通讯录里那些狐朋狗友的名字,那些曾经一起在俱乐部挥霍、拍着胸脯称兄道弟的“二代”们。他找到一个名字,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,甚至还带着点往日的漫不经心:
“喂?王少?是我,张扬。最近怎么样?……哦,还行还行。有个事儿,兄弟最近手头周转有点小问题,你看……能不能先拆借个两千万日元?不多,就周转一下,下个月我那笔款子到了立马还你,利息好说……喂?喂?!”
电话那头,传来的是对方支支吾吾、顾左右而言他的推脱,甚至没等他说完,就以“信号不好”为由匆匆挂断了。
张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。他不死心,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。
“李哥?我张扬啊!……对对对,好久不见!……是这样,我这边有个稳赚不赔的好项目,就差一点启动资金,你看有没有兴趣投点?保证回报率……”
“小张啊,”对方的声音带着一种世故的疏离,“不是李哥不帮你,最近国内风声紧,家里管得严,实在抽不出闲钱啊。要不,你再问问别人?”电话再次被挂断。
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曾经在酒桌上拍着胸脯、仿佛能为他两肋插刀的“兄弟”,此刻听到“借钱”两个字,反应惊人的一致:推诿,搪塞,甚至直接拒接。话筒里传来的忙音,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张扬的脸上。
他颓然跌坐回那张价值不菲的老板椅里,巨大的真皮座椅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囚笼。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,掉在厚厚的地毯上,屏幕碎裂出一道狰狞的纹路。窗外的东京灯火依旧辉煌,却再也照不进他眼中那片迅速蔓延的、冰冷的黑暗。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这座城市的繁华背后,是何等的现实与冰冷。没有了父亲那金光闪闪的招牌,他张扬,什么都不是。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,如同冰冷的潮水,彻底将他吞没。他双手插进头发里,死死揪住,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。华丽的“帝国”办公室,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,和空气中弥漫的、大厦将倾的腐朽气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