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扬豪气地挥手，对一旁侍立的、穿着笔挺西装的经理用日语大声吩咐：“再开两瓶红酒，今晚不醉不归！”包厢里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，仿佛将外面歌舞伎町的喧嚣都盖了下去。今夜，他就是新宿最靓的仔。
张扬仰头，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，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，点燃的却是更旺盛的野心之火。他需要更多的钱，更大的舞台。征服，才刚刚开始。
…………
池袋北口，刘记中华料理的后巷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白天的喧嚣过后，夜晚的垃圾堆如同巨大的疮疤，散发着隔夜食物、腐烂菜叶和化学清洁剂混合的、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。几只野猫在垃圾桶的阴影里逡巡，发出警惕的叫声。
陈静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，从油腻狭窄的后门挪了出来。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围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，沾满了油渍、酱汁和洗洁精的泡沫，湿漉漉地贴在身上，散发出浓重的馊味。她的头发被汗水浸透，胡乱地贴在额角和脖颈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极度疲惫，眼窝深陷，嘴唇干裂起皮。
她扶着冰冷的墙壁，深深吸了一口巷子里污浊的空气。后厨的闷热、油烟和噪音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。十几个小时的站立、弯腰、浸泡在冰冷油腻的水里，双手早已红肿麻木，指腹的皮肤被泡得发白发皱，边缘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，被洗洁精和油污刺激着，传来阵阵刺痛。脚底板也像踩在针毡上，每一步都钻心地疼。
她艰难地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，里面只剩最后一根廉价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。她抖着手，好不容易才点燃。狠狠吸了一口，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她一阵咳嗽，眼泪都咳了出来。但这股刺激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。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仰头看着被狭窄巷子切割成一条缝隙的、灰蒙蒙的东京夜空，几点微弱的星光几乎被城市的灯火彻底吞噬。
“静姐，还没走啊？”一个同样疲惫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是和她一起洗碗的阿梅，一个来自福建、比陈静还小两岁的女孩，脸色蜡黄，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。
陈静点点头，递过烟盒：“最后一根了，抽吗？”
阿梅摇摇头，也疲惫地靠在墙上，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：“累死了……老板今天又骂人了，说我们洗得不干净，碗碟上还有油星……水那么冷，手都冻木了，哪能看得那么清……”她说着，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的哭腔，“静姐，你说我们这样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？签证……真的能熬出来吗？”
陈静沉默地又吸了一口烟，劣质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缭绕。阿梅的问题像一根针，扎进她刻意麻木的神经里。她也不知道。每天就是洗不完的碗碟，挨不完的骂，睡不够的觉。因为签证有问题，刘老板有恃无恐。克扣工资、延长工时、动辄辱骂……这些她都咬牙忍着。只是为了留下来。
“熬吧。”陈静终于开口，声音干涩沙哑，像砂纸摩擦，“不熬，能怎么办？回去？”她吐出最后一口烟圈，将烟蒂狠狠摁灭在墙上，“至少这里……能活下去。”她像是在对阿梅说，更像是在对自己说。活下去，就有希望。哪怕那希望微渺如这巷子上方缝隙里的星光。
她把空烟盒揉成一团，扔进旁边的垃圾桶，发出轻微的响声。巷子深处传来野猫打斗的嘶叫声，尖锐刺耳。陈静挺了挺早已酸痛僵硬的腰背，对阿梅说：“走吧，明天……还得洗。”两个瘦小的身影，一前一后，沉默地融入了池袋后街更深沉的、混杂着油烟、垃圾和廉价香水气味的黑暗之中。她们的“战场”在油腻的水槽边，而她们唯一的武器，就是那近乎麻木的、以身体为代价的忍耐。
…………
东京大学，古老的银杏树在初春的风中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，为庄严肃穆的红砖建筑群增添了几分生机。校园里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，只有偶尔响起的自行车铃声和学生们低低的交谈声。巨大的图书馆像一座知识的圣殿，沉默地矗立着。
林浩的导师，田中宏一教授的研究室，位于理学部一栋老式建筑的三楼。走廊狭窄而安静，墙壁有些泛黄，空气里飘散着旧书纸张和化学试剂混合的独特气味。研究室的木门紧闭着。
门内，气氛却与外界的宁静截然不同。林浩垂手站在一张巨大的、堆满书籍和论文的办公桌前，背脊挺得笔直，像一杆标枪。他微微低着头，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镜片，但镜片后那双眼睛，此刻却充满了困惑、委屈和一丝难以压抑的愤怒。他紧紧抿着嘴唇，下颌线绷得很紧。
田中教授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。他五十多岁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，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，戴着金丝边眼镜，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，像手术刀一样审视着林浩。他手里捏着几张打印纸，正是林浩熬了整整两个通宵、查阅了无数文献、反复修改推敲才完成的关于“日本泡沫经济时期中小企业信贷行为”的研究计划初稿。
“林君，”田中教授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疏离感，纯正的东京腔调字正腔圆，“这就是你提交的东西？”他用两根手指捻着那几页纸，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轻蔑。
林浩的心猛地一沉，他抬起头，试图解释：“教授，我参考了大量泡沫经济后期的银行信贷数据，特别是针对日本中部地区制造业中小企业的案例，我认为……”
“你认为？”田中教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，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，“你认为什么不重要？重要的是事实，你看过几份档案？接触过几个真正的日本企业家？有没有了解过日中文化和经济本质上的区别？”田中教授说完猛地将那份计划书拍在桌面上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吓得林浩身体微微一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