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收工,林浩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依旧冰冷的工人小屋。煤油炉微弱的光线摇曳着,勉强驱散一隅黑暗。他脱下沾满冰冷泥浆、沉重如铁的工装和靴子,手指冻得麻木僵硬。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他坐在冰冷的床沿,用僵硬的手拧开煤油炉的阀门,蓝色的火苗稍微调大了一些,带来稍多但依旧可怜的热量。他搓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,目光再次落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行李箱上。
这一次,他没有去翻动那本记录着“耻辱”的笔记本。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虚无感笼罩着他。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,困在这片冻土,困在这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体力劳作里。学术理想早已幻灭,而眼前的生活,除了生存本身,似乎也找不到任何意义。渡边那毫无温度的使唤,美智子阿姨无声的关怀,都无法填补他心底那个巨大的、名为“价值感”的空洞。
他想起那只在寒夜中艰难诞生的小牛犊。几天后,当他跟着渡边去牛棚查看时,却看到那头小牛犊僵硬地躺在干草堆上,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冷。母牛围着它,发出低沉而哀伤的悲鸣,用鼻子不停地拱着它,试图唤醒它。
“冻死的。”渡边蹲下身,检查了一下,声音低沉沙哑,听不出太多情绪,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。他粗糙的大手拂过小牛犊冰冷的皮毛,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。“早产,太弱了。这鬼天气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只是默默地找来一块旧帆布,将小牛犊的尸体裹了起来,扛在肩上,走出了牛棚。
林浩看着渡边沉默而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,看着那头母牛哀伤的眼睛,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生命的荒谬感。他们拼尽全力接生,用暖风机守护,最终却依旧抵不过大自然的残酷。生命如此顽强,却又如此脆弱。他为之奋斗、为之痛苦的那些“意义”,在生死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闭上眼睛。学术的倾轧,农场的艰辛,生命的无常……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冲撞。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。未来在哪里?他该何去何从?难道就这样,在北海道这片冻土上,耗尽一生?窗外,北海道的寒风依旧在呜咽,如同他心底无声的叩问,在空旷的雪原上,得不到任何回响。
…………
新宿,歌舞伎町二丁目,“龙之介”居酒屋地下室的深处。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,混合着劣质酒精、香烟、汗臭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化学溶剂残留气味。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声浪被厚重的隔音门阻挡了大半,只剩下沉闷的、令人心悸的底鼓轰鸣,如同某种巨大野兽的心跳。
在一间烟雾缭绕、堆满杂物的昏暗里间,龙哥靠在一张破旧的皮沙发上,手里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,烟雾缭绕中,他那张精明而带着戾气的脸显得更加阴沉。他面前站着阿强和“瘦猴”。阿强脸上带着一丝未消的怒气,而“瘦猴”则低着头,眼神躲闪。
“……龙哥,那帮越南崽子太他妈嚣张了!敢在咱们的地盘散货!还压价!摆明了不把您放在眼里!”阿强愤愤地汇报着,唾沫星子飞溅,“我带人去‘讲道理’,他们居然还敢动手!瘦猴这怂包,差点让人把‘货’给掀了!”
龙哥没说话,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雪茄,缓缓吐出浓重的烟圈。昏暗的光线下,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冰冷而危险的光芒。他看向瘦猴:“怎么回事?”
瘦猴身体一哆嗦,声音嘶哑:“强……强哥说的没错……那帮人……下手黑……人又多……我……我护着‘货’……挨了几下……”他掀起衣角,露出肋下几处新鲜的青紫瘀伤。
“废物!”龙哥猛地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,声音不高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,“连点‘粉’都看不住,我养你们吃干饭的?”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,刮过瘦猴和阿强,“地盘被人踩了,脸被人打了,货差点丢了……你们就给我带回来这点消息?”
房间里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。阿强和瘦猴都噤若寒蝉。
龙哥站起身,踱到窗边(虽然窗外只有另一堵墙)。他沉默了片刻,背影透着一股压抑的暴戾。然后,他转过身,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一个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身影——正是脸色苍白、眼窝深陷的张扬。
“阿扬,”龙哥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“温和”,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,但这笑意却让张扬瞬间如坠冰窟,“你跟着强哥也跑了几趟了,仓库的‘精细活儿’也上手了。我看你……脑子还算灵光。”他走到张扬面前,拍了拍张扬僵硬紧绷的肩膀,动作看似亲昵,却带着千钧之力。
张扬的心脏狂跳起来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!他预感到了极其不妙的事情!
“眼下呢,有件小事,需要个生面孔去办。”龙哥凑近一些,雪茄和口臭混合的气息喷在张扬脸上,“涩谷那边,有家新开的‘药局’,老板是个不开眼的棒子(韩国人)。他挡了咱们的财路,还跟那帮越南猴子眉来眼去。”龙哥的声音压得更低,如同毒蛇的嘶鸣,“你去,给他送份‘礼’。东西,阿强会给你。”他指了指旁边桌上一个不起眼的、用旧报纸包裹的方形小盒子。
张扬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,瞳孔骤然收缩!虽然看不到里面,但他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!是“货”!是那些他亲手参与压制、打标的假药!龙哥这是要他去送货?不!这绝不仅仅是送货!这是要他去“交易”?去“威慑”?甚至可能是……栽赃?!
巨大的恐惧和抗拒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!他想摇头,想拒绝!但龙哥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刺骨的目光,阿强腰间那个鼓囊囊的轮廓,还有瘦猴肋下那刺眼的瘀伤……都像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!他知道,拒绝的后果是什么!阿强那“打断腿扔到入管局门口”的威胁绝非虚言!
“龙……龙哥……我……”张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。
“怎么?怕了?”龙哥脸上的“笑意”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凶狠和威胁,三角眼里寒光四射,“阿扬,别忘了,是谁在你像条死狗一样的时候给你饭吃,给你地方躲!别忘了你手上沾的‘粉’!更别忘了……”他刻意顿了顿,声音如同来自地狱,“我们是自己人!”
“自己人”这三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张扬最脆弱的地方。龙哥的威胁,绝不仅仅是针对他!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捏住命门的无力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吞没!他感到一阵眩晕,身体晃了晃,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东西拿着!”阿强不耐烦地将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的、冰冷而沉重的盒子粗暴地塞进张扬怀里,力道之大,撞得他胸口生疼。“地址和接头暗号在里面纸条上!明天下午三点,涩谷PARCO后面那条巷子,垃圾桶旁边!对方是个穿红夹克的!少他妈废话,把东西给他,拿钱走人!搞砸了,老子亲自‘送’你回老家!”阿强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。
那冰冷的盒子,如同烧红的炭火,烫得张扬双手发抖,几乎要拿捏不住。他看着龙哥冰冷审视的目光,看着阿强凶狠威胁的眼神,看着瘦猴幸灾乐祸的阴笑……他知道,自己没有任何选择。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和侥幸,在关乎父亲安危的赤裸威胁面前,被碾得粉碎。
他死死攥紧了那个如同炸弹般的盒子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,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报纸里。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铁,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最终,他只能极其艰难地、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。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。
“这才对嘛!”龙哥脸上重新堆起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“笑容”,拍了拍张扬的肩膀,“年轻人,就得有点胆色!去吧,办漂亮点!龙哥不会亏待自己人!”那“自己人”三个字,像淬毒的枷锁,重重地套在了张扬的脖子上。
张扬抱着那个冰冷的盒子,像抱着自己的死刑判决书,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地下室。身后厚重的隔音门关上,隔绝了里面浑浊的空气和隐约的谈笑声,却无法隔绝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。他站在歌舞伎町喧嚣而冰冷的街头,午后的阳光惨白地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。怀里的盒子,重若千钧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涩谷……下午三点……红夹克……每一个词都像催命符。他知道,这一步踏出去,就真的再也无法回头了。他抬起头,看着新宿灰蒙蒙的天空,眼中只剩下死寂般的绝望和认命。春寒料峭,冷风如刀,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和灵魂。